瓦莱丽与两个海明威优质

海明威与小儿子格里高利 罗伯特·卡帕摄。

2014年

美国纽约InternationalCenterofPhotography展出了125张罗伯特·卡帕从未发表过的彩色摄影作品，其中包括这张照片。

瓦莱丽与两个海明威

看完瓦莱丽的书，正是午后。我在阳光中闭上眼睛，眼帘里一片金黄，泪水慢慢往外渗着。我没有想到我会为这本书流泪。这本书是那么急速，或者好听点的评价是迅捷，一般来说这不是能够打动我的叙述方式。我在阅读时想，这书可能有四十万字吧（版权页上没有说明字数），这样的容量都还不能让瓦莱丽把故事讲得徐缓一点，可见她的故事还需要更大的容量才行。掩书之后我突然明白了：其实，就是这个速度这个节奏，挺好的，像一幅幅图画匀速走过，没有过多的停顿，没有特别的定格，这其实很适合这个过于漫长也过于复杂的故事。而瓦莱丽本身，客观化得像展览馆里的解说员，这让故事本身很意味深长。

如果说这是一部电影，那应该从这个画面开始，然后倒叙。那是1999年，瓦莱丽重新来到古巴，要去拜访海明威博物馆。她在酒店打电话叫出租车。接线员说，“好的。您的名字？”“海明威。”“我知道，您要去海明威博物馆。您叫什么名字？”“海明威。”她重复道。接线员急了，“别开玩笑了。请告诉我您的真名。”“瓦莱丽。我的真名是瓦莱丽。”

她没有开玩笑。她是叫海明威，瓦莱丽·海明威。1999年，59岁的她重新来到古巴，造访海明威博物馆；39年前，她20岁，叫瓦莱丽·丹比—史密斯，曾经在此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这栋住所的主人还是厄内斯特·海明威，她是他的秘书和红颜知己。

瓦莱丽和海明威在欧洲。

在此之前更早的故事是这样的：1959年，在爱尔兰一个修道院里长大的女孩瓦莱丽，在西班牙当实习记者时，与在此观看斗牛比赛的厄内斯特·海明威在一次采访中相遇。一个是刚出道的小记者，一个是名满世界的大作家，但两人之间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情愫。之后，瓦莱丽便成为海明威朋友圈中的一员，跟一大帮人一起跟随海明威和夫人玛丽在欧洲游荡玩耍。此时的海明威，已经开始遭受抑郁症的袭扰和创作力急速下降的打击，瓦莱丽耐心地陪他渡过一个个喝酒长谈的不眠之夜。对于海明威来说，瓦莱丽是一个理想的听众、安慰者和忘年小友，他对她的依赖越来越深，直至两个月欧洲假期结束时，海明威已经离不开她了。他希望她跟随他回古巴的寓所当秘书，协助他的写作。瓦莱丽同意了。1960年初，瓦莱丽来到古巴，作为秘书，她协助海明威完成了他最后一部作品《流动的盛宴》（也译为《不固定的圣节》）。随后，古巴和美国的紧张关系加剧，局势变化很快，海明威夫妇不得不离开古巴，回到美国生活。瓦莱丽与他们分手，来到纽约开始新的生活。她应海明威之请求，不再主动联系作家本人（之后很多年瓦莱丽才知道，海明威写了一封信，请求和她见面。但带信的家伙掂量了一下海明威手迹的价值，就转手给卖了出去）。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在美国西部凯彻姆的寓所开枪自杀。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是一个女人和伟大的厄内斯特·海明威之间的一点缘分。在海明威的一生中，跟女人类似的缘分可谓数不胜数。

但是，瓦莱丽的故事在继续着。

瓦莱丽在海明威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了作家三个儿子中最小的格里高利。格里高利曾经是海明威最宠爱的孩子，他曾在《海流中的岛屿》中以其特有的戏谑强硬的口吻谈到这个小儿子：“最小的男孩很英俊，他像袖珍战舰一样的强壮……他表现虽好，其实骨子里却很坏，常常以捉弄别人为乐。他是个坏小子，别人都知道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表现很好，同时内心的邪恶也在增长。”格里高利自己对父亲的评价深感自豪，后来把这段话作为他自己传记的卷首语。

瓦莱丽在海明威的葬礼上与格里高利认识了。他在葬礼上备受冷落。从他19岁开始，海明威和这个小儿子的关系就破裂了，之后，格里高利这个名字是不能在海明威面前提起的，否则他就大发雷霆。这一点，瓦莱丽是知道的，但不明缘由。她在海明威去世后应玛丽的邀请，开始了长达几年的处理归纳海明威大量的书信文稿的工作，这中间，她与格里高利逐渐熟悉，并产生了感情，1966年，两人结婚。她改夫姓，叫做瓦莱丽·海明威。

格里高利和瓦莱丽新婚时期。

这场婚姻的艰难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有太多的孩子。格里高利之前离了两次婚，有三个孩子；瓦莱丽结婚前跟爱尔兰一剧作家未婚生了一个儿子，结婚后，两人又生了两个孩子。这是艰难之一。另外的艰难是，格里高利从没有一份长期的固定的职业，他干什么都只能干一阵子，一烦了就甩手不干了，因此家庭经济状况一直不太稳定。根据海明威的遗嘱，他数量庞大的遗产都掌握在遗孀玛丽手里，格里高利为此愤恨不已，一天到晚诅咒玛丽快点死去；同样的诅咒他还针对他的前妻。甚至他还经常琢磨怎么杀死她们但又不被抓住的方法。格里高里性格中阴暗恶毒的这一面让瓦莱丽很受刺激；但是还有更受刺激的事，终于，瓦莱丽发现格里高利是个异装癖，他喜欢所有女人的东西，内衣、丝袜、口红、眼影什么的。在把自己化妆成女人的时候，格里高利会获得很大的满足。瓦莱丽后来才知道，当年就是因为这一秘密被海明威发现，导致了父子关系的破裂。

瓦莱丽与格里高利的婚姻持续了26年。这中间，瓦莱丽觉得仅仅是异装癖也就算了，如果那样会让格里高利安静的话。这样的忍耐，估计跟瓦莱丽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这个背景有关。事情越来越糟，格里高利逐渐发展成一个狂躁型抑郁症患者，他开始使用暴力，打人和毁坏物品。更要命的是，格里高利执意要做变性手术。这个婚姻终于从根上开始毁坏了，不成立了。两人离婚后不久，1995年，格里高利在加拿大做了变性手术，并改名格洛丽娅。2001年10月1日，曾经是海明威的幼子、瓦莱丽的丈夫以及六个孩子的父亲的格里高利，作为一个女人格洛丽娅，死在一所女子监狱里。之前的5天，他（她）赤身露体走在路上，手里拎着一条裙子和一双高跟鞋，被警方以有伤风化罪逮捕；5天后，他（她）在监狱里死于心脏病复发。

这就是瓦莱丽的故事。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她写了一本书，《与公牛一同奔跑——我生命中的海明威》。书名中的“奔跑”二字很妙，用于一个普通人跟天才，以及跟天才很接近但没能发挥出才能的精神病患者的相处，是很恰当的。那种生活不是行走，是动荡的、颠簸的、像车轮一样旋转的，令人崩溃。“奔跑”这个词也与她这本书那种急速但冷静的叙述风格很吻合。

说到厄内斯特·海明威，瓦莱丽是缱绻柔情的；总结格里高利的一生时，瓦莱丽也依然充满了爱意，她觉得格里高利不是一个邪恶的人，而是有病。“他的一生都在与严重的疾病做着注定要失败的抗争。他的父母不能或是不愿承认他的病，而他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无法接受它，所以他缺乏关键的早期治疗；他开始研究医学，希望自己能找到治疗方法，或者至少能得到些许的缓解；但在这些都失败了以后，他便发展出了另一种人格，这一角色可以使他逃避他自己所无法承担的责任，掩盖他是海明威的儿子这一事实，为从未达到过别人对他以及他对自己的期望寻找借口。”

这本书的最后，有一张小时候的格里高利和他哥哥帕特里克打野鸭子归来的照片。那是1940年。那时，母亲褒琳还在世，父亲海明威还娇宠着他的小儿子。照片上的格里高利，漂亮可爱得惊人，像个天使。我不知道书的英文原版是不是这样安排照片的，在我读的中文版里，这张照片在这个故事的最后突然跳出来，给人的震惊真是难以言喻。我就是被这张照片给刺激得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在我的阅读感受里，这张照片代表着曾经的美好时光，代表着孩童时代的所有期许，还代表着父子决裂之前的天伦之乐，也代表着格里高利最深的绝望——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让父亲为之自豪的人，像照片里的那个少年一样。

美国基韦斯特寓所，海明威和二儿子帕特里克和小儿子格里高利一起逗猫玩。

这张照片之前的一张照片是变性后的“格洛丽娅”与儿子爱德华的合影，他（她）已经很老很丑了，还怪异，甚至有点恐怖——这是一场完全毁败了的人生。这种对比实在让人悲伤。瓦莱丽最后说，她要引用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的小说《好兵》的开场白作为故事的结束，“‘这是我所听过的最悲伤的故事。’这是最悲伤的故事，也是我自己的故事。”

是的，对于这样的故事，除了用悲伤来形容它，也没有其他什么话可说了。瓦莱丽，这个一生中注定与海明威这个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女人，她的悲伤里还有太多的怀想，也有一种幸运的意味吧。这从她离婚后也不愿意改变海明威这个姓就可以看出。对于这个女人来说，遭遇海明威，不管是幸还是不幸，都是命中注定的。

该文章选自洁尘的读书随笔集《小道可观》

（修订版）（安徽文艺出版社）

这是“洁尘的私人版本”第 3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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